猪的一辈子都在猪圈里过活，它没见过猪圈外的世界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即使它踮起脚来，两个屁股蛋使劲往上拱，猪尾巴摇个不停，也够不着院墙。人偶尔从院墙边走过，只看见猪砸吧砸吧地吃食，或是拱着嘴哼哼唧唧个没完。人不知道猪的心事，不知道猪的苦闷，猪的渴望，就像猪也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一种食物是猪肉一样，待它知道了，便已被刮了毛，开了膛，孤零零的躺在油腻的案板上，猪血从案板边滴落，一滴又一滴，在土里慢慢汇聚成一摊，颜色由原先的红逐渐变成猪肝色的黑，远远望去，好像大地上长了个血痂。

人们围在半扇猪肉旁，讨论起哪块肉好一些，哪只蹄子壮一些。这些声音，猪全听不见了，它的一生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结束了。

屠夫熟练地切好一块块肉，斩断一根根骨，一旁的黑狗早已等得不耐烦，大舌头在外面不断地甩动，口水溅了周围人一身。屠夫把带着筋膜的猪心摘出来，切成几块扔到地上，黑狗见了，急忙扑过去咬住，怕有别的狗来夺，它便只嚼了三两下就咽下去了。

“畜牲吃了畜牲！”一个鼻子大又厚的男人骂道。身旁人听了，都对着狗嘲弄，哄了好一会儿。屠夫把肉切好，骨头全斩好后，大家又一窝蜂地全去抢好肉好骨了，仿佛刚才没人说了什么话似的，只有案板旁的黑狗，尾巴低低地垂着，拖到了地上。

关于猪的一辈子还得从春天说起。

我们村里没人养母猪，所以每天开春，等冰和雪都融了，等河边柳枝发了新芽，大家就会结伴去隔壁村的胡婶家买猪苗。猪苗买好了，用摩托车拉回来，或者手上拿根竹鞭，用麻绳套着猪脖子把猪给拽回来。

刚领回家的猪犟得很，不乐意在猪圈里待着，也不愿吃东西，晚上就对着有光的地方撕心裂肺的嚎叫。叫个一两天，顶不住饿，便开始砸吧砸吧地吃食了。那时候养猪不比现在，常常是起一口大锅，烧一次火，一次煮猪好几天吃的食物。虽说猪和人一样是杂食动物，但它们是吃不上什么肉的，就连地瓜，莴苣叶也吃不上新鲜的，春天还好，到了夏天的时候，猪食搁个一夜便全馊了，那馊味，就算是在屋外也能闻到。整整两个月，猪就吃那馊掉的食物，一顿接着一顿，但它还是吃得砸吧砸吧的，好像没一点儿难过。

夏天的猪圈还总是黑乎乎的，因为人们爱在猪圈外种上一两棵葫芦，葫芦藤越爬越高，葫芦叶越长越茂密，猪圈里也越来越凉快。猪甩着尾巴悠闲地在猪圈里游走，它抬着头，努力睁大眼睛，去看猪圈上空结的大葫芦。有天，猪一觉醒来，发现院墙边竟有个葫芦跌了一半下来，可能是葫芦太重，藤撑不住，才跌下来的罢。猪拿自己的长嘴去拱，用尽了力气，才终于把葫芦拱了下来，它大口大口地去啃这个大葫芦，嘴边全是葫芦汁儿，原来新鲜的食物是这个味道啊，猪想。

当一场凉风刮过司空山的时候，秋天就追着风来了。某天女主人端来不再发馊的吃食，猪愣了一下，它抬头看看葫芦藤上的叶子，是已有些黄了，原来夏天早就悄悄地走了，没打一声招呼。秋是丰收的，是喜悦的，更是忙碌的。整个秋天，都没人有功夫去跟一头猪说话，人们都跑去跟稻子说话，跟黄豆说话，跟玉米棒子说话了。猪趴在猪圈里，听着外面风车转悠的声音，听着连盖吱呦吱呦打黄豆的声音，听着玉米棒子相互摩擦的声音，它觉得寂寞极了，着急地对着院墙外的人们哼哼，可它的声太小了，隐在农忙的声音里，竟是一点儿也听不着了。

又过了两个月，大雪落了下来，猪圈的一半都被雪给占满了，猪躲在檐下，满眼都是焦急，它尝试着走到雪里去，可两个蹄子刚一碰到雪，就感觉有一股直捣骨头的冷进来了，猪吓得乱叫，它碰到冰和雪的那两个蹄子正在发颤，寒意从蹄子窜到全身，不一会的功夫，猪的全身就都在发颤了。真是糟糕，猪想。

好在农忙的季节过了，小孩们也放寒假了，终于有人愿意听一听猪的话了。男主人每天傍晚都跑到院墙边看猪，有时还会抽上一根烟，和猪说些悄悄话。

“和一头猪有什么好说的？还不如替我多烧些猪食！”女主人抱怨道，这一年来都是她烧猪食喂猪，沉重的猪食桶把她的腰都压得比去年更弯了些。

“你不懂！我和它说说话，它高兴些肉也长得多些，等过年的时候宰了，钱也卖得多些！”男主人接过女主人手里的猪食桶，打开猪圈门，把一桶猪食都倒进了猪食盆里，哗啦哗啦，热气消散在夜色里，猪趴在檐下，一动不动地，也消散在了夜色中。

到了过年的时候，家家户户都开始宰猪宰鸡，鸡每天都可以宰，猪却不是。猪太大了，又犟，通常要好几个人才能将它完全制服，所以等屠夫来了，就邀上邻居几个年轻小伙，配合着屠夫一起来宰猪。

猪是不知道它的命运的，它看着猪圈门被打开，却没有看到像往常一样浇下一桶猪食的女主人，它诧异极了，直到来了两个陌生男人抓住它的两只前蹄往外拽，猪急促，不安，发出凄厉的嚎叫。终于，它被拽出了猪圈，猪看向周围，发现有好多陌生的面孔，有一条长长的案板，还有几把锃亮的大刀。它急匆匆地转着脑袋，在看到每天给它喂食的女主人时，它叫得更大声，也更凄惨，但一切只是徒劳，女主人转过身去，不再看它。与此同时，屠夫的刀也扎进了猪的喉咙，血溅了一地，猪挣扎了几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。

猪的一生好像至此就结束了，它这一辈子只出过两次猪圈，一次是来农户家的时候，另一次便是死的时候。

我常常想，猪的一生真的结束了吗？分明墙上还挂着猪肉做的腊肉，压力锅里还煨着猪的一只前蹄，对，还有猪心，被那条黑狗吃了去，它自从吃了猪心后，日日趴在我家旁边的黄土坡上，它的身后是落光了叶的栗子树，它哪儿也不去，好像被困在了猪圈里。